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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女人讲不出完满的故事

日期:2021-01-29  来源:北京青年报

  在电影节线下停摆的2020年,《女人的碎片》获得了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题名,女主角凡妮莎·柯比更是摘得影后桂冠。荣誉似乎已经证明了影片本身的成功。影片的情节非常简单,生活在波士顿的年轻夫妇玛莎和肖恩决定在家中分娩,结果婴儿出生后不幸夭亡,两人迅速被痛苦淹没。肖恩陷于酗酒、出轨,最后选择离开。玛莎独自面对愤怒与痛苦,同时还要处理与丈夫、母亲、被起诉的助产士的复杂关系。最终,玛莎重建了生活秩序,与自己及他人达成了和解。

  “破碎”从何开始

  女性生育和丧子之痛,两个主题的叠加本身就足以引起观众强烈的情绪,无论这种情绪来自于体验还是想象。也正因如此,没有经历过生育没有做过父母的人(不论男女)对影片的评价,总被认为有那么一点“隔岸观火”的嫌疑;而为人父母或是经历过类似不幸的观众的评价,又难免带着“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发挥。然而,是否具有评价影片的资格实际上是个伪命题。如果只有死过一次才能讲述或讨论死亡,那么人类文明史上绝大多数的伟大创作都值得怀疑。虽然如此,从观众的评价观察影片仍然是有趣的途径。

  观众评价的分歧高度集中于影片开头接近30分钟的女主角在家中分娩的长镜头。分歧既关乎柯比表演的还原度,也关乎场景的必要性。有关必要性的分歧反映了对于主人公玛莎之痛苦的不同理解:认为对漫长而粗粝的生产过程之记录是必要的,意味着认同孕育生命正是一切“破碎”的开始;认为没有必要,则大体上认同于“破碎”始于新生儿的死亡。这一认知的差异则进一步影响了对影片主题的理解:前者意味着玛莎象征着全体女性的普遍境遇,后者则更多地指向一种特殊境遇,毕竟失去孩子的女性相对而言是少数的。但无论是从哪一条路径的认知或评价,影片本身都存在着无法忽视的缺憾。

  “痛苦”与“治愈”可以互相消解吗?

  认为不必要的观众一般会同时认为,影片对玛莎在新生命逝去之后的身心状况呈现得非常细腻。长久的沉默、寂寥的行走、近乎麻木的神态,真实精准地还原了过度刺激之后近于“行尸走肉”的状态。这样静谧克制的表演与镜头语言,既与玛莎的精神状态相呼应,实际上也为观众筑起了一道心理防线,避免了悲伤的沉溺。但上厕所时脱下的成人纸尿裤、逛超市时自然分泌出的乳汁,这些镌刻在肉身之上的无声标记,仍然让观众在毫无防备之时被疼痛穿透刺伤,也窥见了玛莎在平静之下的暗潮。然而,也正是因为玛莎在悲剧发生之后的独角戏是成功的、非常充分的,反而使得分娩长镜头有了炫技之嫌。也就是说,分娩的场景即使用分镜头表现,或者不用那么长的时长,也并不会削弱影片对玛莎痛苦的表现力度,更不会减轻玛莎的痛苦本身。

  沿着这一思路前进,大概率地会认为影片以小女孩爬上苹果树作为尾声是失败的。一方面,影片几乎匀速的叙述时间被突然打破。10月、11月、次年1月、2月、3月、4月,影片中刻意标记的时间是均衡的,情绪在其中以强烈的力度缓慢的速度释放。而结尾处的小女孩显然已经四五岁了,突然的变速让影片仿佛从现实主义一脚踩空,掉入了童话传奇的时间线之中。更重要的是,这突然提速所刻意展示的温情脉脉的治愈,在粗粝的分娩和漫长痛苦的衬托之下显得过分轻易,甚至流露出虚假和可疑。观众在此提出质疑是难免的:时间真的能够抚平一切创伤吗?另一个新生命真的能够替代逝去的生命吗?审美偏好各有不同,有人喜欢温暖美好的happy ending,也有人享受在文艺作品中“找虐”;但无论哪一种偏好,大概都不会觉得“痛苦”与“治愈”互相消解能够被视为圆满的创作。

  对“女高男低”婚姻的空洞想象

  从分娩长镜头是必要的起点出发同样也会遭遇矛盾。认为它是必要的,自然不是认为生产难不难、痛不痛会影响母亲对孩子的珍爱程度,从而影响玛莎失去孩子的痛苦程度;而是认为生育的艰辛、疼痛和风险象征着女性的生存处境,失去孩子只是玛莎破碎的生活中最悲伤的一块碎片。正如前文已经提到的,从这个角度切入,影片想要关注的便由一种特殊境遇过渡到了女性整体的普遍境遇。

  从情节的副线来看,影片确实有此意图:玛莎与肖恩“女高男低”的跨阶层婚姻,玛莎与母亲累积多年的母女矛盾,玛莎、母亲与助产士以及律师的“女性战争”等等,这些都是非常典型的展现女性生存处境的情节设置——聚焦于女性与他人的关系。然而,影片在玛莎这组关系的刻画上恰恰是失败的,失败在刻板、简单和变化的突兀。

  身为建筑工人的丈夫粗糙、无礼,在性和酒精中自我麻醉,这是最为刻板的工人形象,也是对婚姻破裂最空洞的想象。玛莎与母亲的关系更是“套路”,强势的母亲希望女儿按照母亲规定的期待的方式生活,女儿不愿屈服,从着装打扮的日常小事到婚姻生育的重大抉择都透露着对母亲的反抗。玛莎与母亲的和解始于母亲对往事的深情讲述,玛莎对助产士的原谅则通过法庭上的慷慨陈词来表达,这些突然的小高潮都依托于编剧的金手指而缺乏充分的铺垫。

  然而从故事性的角度看,这些失于简单刻板的人物刻画和情节安排构成了故事的完整性——破碎的玛莎通过修复与他人(也包括逝去的孩子)的关系完成了自我疗愈。也正是沿着这个思路,影片结尾的小女孩和苹果树也可以被视作是必要的,新生命的再次诞生和健康成长才是真正的“痊愈”。

  碎片,男人的,女人的

  或许可以说,影片的症结恰恰在于试图用完整的形式去表达女性破碎的情绪,最终导致了它作为艺术作品的撕裂破碎:当玛莎独自一人的时候是冷峻压抑的现实主义,当其他人出现的时候瞬间切换成了市级卫视的八点档。将该片与不少观众也提到的《海边的曼彻斯特》(下文简称《曼彻斯特》)稍作对比或许更能看清问题所在。

  两部影片有着一致的主题“丧子之痛”,有着身份相同的工人父亲;《曼彻斯特》中的船、大海、冰雪与《女人的碎片》中的桥、苹果、冰雪也构成近似的隐喻。由于自身过失失去孩子的李·钱德勒被病逝的哥哥指定为侄子帕特里克的监护人,影片的主线便是李回到家乡与帕特里克的接触沟通。《曼彻斯特》是真正破碎的,李的语言、行为、意识是破碎的,与他人的关系是破碎的,影片的结构和时间线是破碎的,甚至连最后的结局也在很大程度上是破碎的。李放弃了对帕特里克的监护权,将他交给了哥哥的好友领养,他向16岁的少年坦承“我受不了”——重新落在他身上的“父职”并没有修复他的创伤。当然,叔侄二人虽艰难缓慢但仍旧逐渐走近的关系暗示了更好的未来,结尾李的离去表达的是治愈开始的可能性而非完成。当影片并不试图保持故事的完整性的时候,反而更圆满地呈现了“男人的碎片”;当影片并不试图讲述男性的普遍境遇而专注于某个男性的特殊经历时,反而流露了更诚恳更坚实的关怀。

  我私人的遗憾也正在于此,为何男性的痛苦总是拥有更纯熟、充分、圆满的表达,而女性的痛苦总是在表达和消解的矛盾中悬浮?据报道,《女人的碎片》与导演编剧夫妇的亲身经历有关,是一部自我疗愈之作。那么在此说影片是消费女性议题自然是一种险恶的臆测,但影片讲述女性处境失于简单的缺憾依然是不可否认的。当然了,我会觉得《曼彻斯特》更好,或许也只是因为身为女性其实并不真正懂得男性的痛苦罢了。距离产生美。我希望这个解释是真的。

  文/像玉的石头

(责任编辑:陈天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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