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听见的话。
那他们的呼吸声一定轻得像划过表面的天鹅绒。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我坐在疗养室的玻璃门外,给离开满鲜花的后院很远的地方,一门之隔的孩子们念书。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这群特殊的小朋友。
在远离阳光,寂静的室内,被划分出了一块单独的天地。房间很大,苍白的墙面上零星贴着几张快要褪色的海报贴纸。空气中弥漫着淡到微乎其微的消毒水气味,没有闹哄哄的汗味与令人烦躁的尖叫,整齐的摆件,里头存着一种搅不动的割裂感。
我拉开椅子坐下的响动终于使得他们发现我。我想,我此刻在他们眼中一定特别滑稽:白色的防护服与蓝色的口罩遮住了我大半张泛红的脸,头发因为走廊没有冷气一条一条湿哒哒的黏在额头上。对方的黑色眼珠呈现出没有随着我的动作移动,贴在我脸上的僵直。就像树最后一枝枯败的枝条,呈现出垂垂老矣的硬度。
我试过没有任何回馈的交流。那对我来说仅是在单方面地成为一个故事叙述者,将想象中的场景赋予更加生动的意象,尝试映射给他们而已。虽然结果理所当然。他们安静地坐着。非常安静。投过来的目光就像海洋中蜿蜒的海藻,让人联想到失活的水底。这让我无法动弹。
我不止一次试着与管理人沟通,为孩子们争取出门散步的机会。得到的回答都是以观察时间不足,或是担心外界突如其来的刺激伤害等拖延时间。其实我不了解这些。只是听我讲故事的这些孩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外界了。
窗户被关着。
没有风能够吹开遮掩阳光的窗帘。
好消息是,我被获准带一些可以算得上是教辅工具的小物品。在我念到“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啊”这样的话时,就可以给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花。让他们去亲手接触蔓延着生长轨迹的花瓣,附有经络的叶片,清晨公园潮湿的泥土,落在青苔上的橡实果的重量。即使在万物生长的季节,他们缺席了自己。
万物变化。
而我们这个年纪,应当与万物同行。
“这是蝉。”女孩小心翼翼地移过一双眼睛。在透明如醇蜜的阳光下,蝉翼的纹理幻化成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与尘埃一同飞旋在大气中。他们静悄悄地用耳朵贴近竹篾,几乎用尽全力收敛了吐息,不肯惊扰笼中。
“树上的花是小说,有枝有干地攀在横交叉结构上,俯下它漫天的华美。”
我是这样深信着。人类诞生于自然,也该交于自然抚养。我们谢绝二十一世纪文明的产物,停步于此。
开窗吧。
让阳光洒下来。
迟子建说,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
我也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它们不在书本上。它们散落在这世间,融进大气,山川,河流,草原。云层和海洋使它们循环不至于消弥。偶尔你会听到一部分小小声的,就像春季将至的雪水停留在冰川时,冰块细碎的声音;绕过枯草地生长的嫩芽,与地底粗砾摩擦的声音;来自太平洋的季风包裹了凝固在雪山顶的光,缓慢开始流动的声音。清亮的,呼啸的,并且容纳百川。
就该去做一部分仍与自然有联系的人。与风雪作伴,让它不伤你。这样,你就能重拾诞生于世的喜悦了。
我们又将迎来白昼。
正好快到黄昏,阳光柔软到未能溶尽归鸦的翅膀。如果此时窗边经过一只飞鸟,爪上还带着掠过水面的湿润,风从羽翼间的空隙呼啸过,我想,我愿意像爱一位诗人一样爱这个人间。我在后院铺了野餐垫。孩子们围绕着我坐在花中,发出宛如雏鸟的声音。他们的发间尽是灿金色,眼底是火红晚霞的光。
我很高兴他们现在能在后院自如的活动。他们扑扑簌簌地穿梭在安宁的树林,一切皆会为他们的开始让路。
然后,我开始了我最后一次的观察。
“小王子要离开狐狸了。他问狐狸,‘那你还是什么都没得到吧。’‘不,’ 狐狸说,‘我还有麦田的颜色。’”
我让声音逐渐轻下来,荡进水里。
嘘。
我对着前来例行检查的护士解释。
孩子们睡着了。
作者:缪袁晔